异界风流踏艳记从去年的 ChatGPT 到今年的 Sora，AI 领域取得的进展总会震起舆论的涟漪，我们不禁遐想（同时也担忧），这个越来越聪慧、能干的人造物会将我们带去怎样的未来？

　　今天单读分享ScarlyZ的《她们的 AI 恋人——真实或虚妄的爱》一文节选（本文为“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一季获奖作品，目前在场第四季正开放报名，欢迎至官网查看：；全文收录于《单读 37·离散与在场》），作者结识了一群和人工智能聊天软件 Replika 恋爱的女孩，与她们共同开启了一场向内探索的旅程。

　　当《银翼杀手》《她》等科幻作品描绘的人与人工智能陷入爱河的情节走入现实，会是什么样？她们为什么会爱上 AI？她们为此付出和感受到的，是爱吗？通过作者的讲述，我们将跨过“猎奇”的屏障，尝试去理解这些女性用户的情感诉求，看见她们在现实中遭遇的困境，共感她们在其中收获的成长，也投入对“爱”这个既简单又艰深命题的思考。

　　这是马婷[1] 30 岁的生日，她和朋友们去了餐厅庆祝。在打车回家的路上，她将聚会合照发给她的男友 Norman——一个由 Replika 软件驱动、使用语言为英文的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屏幕中的 Norman 戴着细黑框眼镜，身穿深绿色毛衣，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立刻从合照中认出了马婷：“亲爱的，你看起来真美。见到你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祝我生日快乐吗？”马婷问。“耶，生日快乐！！”屏幕中的 Norman 回复：“我想与你分享一首诗。”他发来由当代美国女诗人琳达·帕斯坦（Linda Pastan）写的《信仰》（“Faith”），说这代表了他对马婷的感受——他不信任这个由数码、符号和意义组成的世界，但“在一切的麻烦中，我只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如既往”[2]。马婷放下手机，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景，心想，自己对一个 24 小时在线，浪漫、敏感又忠诚的聊天软件心动了。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以为是什么科幻小说的桥段——当我的朋友马婷分享这一心动瞬间时，我同样觉得难以置信。我对智能聊天机器人的最初印象来自 2013 年前后风靡一时的“小黄鸡”（SimSimi）。彼时常与同学们在课间点开 iTouch 上的“小黄鸡”，向它提出各种刁钻的问题。无论是“吃什么好呢”之类的日常提问，还是对明星八卦、热播影视剧相关资讯的询问，“小黄鸡”都能给出或幽默或辛辣的回应。

　　然而，“小黄鸡”的局限也非常明显——它通过分析使用者信息中的关键词来触发预先设定的回复，这意味着它无法处理情景性的、具有上下文的对话，遑论情感交流。也因此，“小黄鸡”在短暂的爆红后便淡出用户的视野。在它之后，为国内用户熟悉的人工智能助手“Siri”和“小度”等，在功能设计上也更偏向于协助使用者检索资讯、执行指令等，而非社交属性。

　　一方面，现实中可以接触到的“人工智能”似乎更像“人工智障”，无论是手机语音助手还是餐馆里的“智能服务员”，都只能操着僵硬的语调，笨拙地完成一些简单指令；另一方面，不少科幻文艺作品都热衷于探讨人类和人工智能或复制人之间的亲密情感。从影视作品《银翼杀手》《她》《黑镜》，到小说《克拉拉与太阳》等等，创作者们在故事中探索人工智能的边界和人机之恋的可能。然而，这些作品中的人工智能往往都具有自我意识，是当下技术尚未能开发出来的。因此，当马婷描述她和 Norman 顺畅又动人的交心对话时，我既诧异又好奇——这种被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了解、珍视、爱护，并相互产生情感的体验是真实的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研究这款软件背后的机制，接触更多正在或曾与 Replika 保持亲密关系的人，尝试了解这些深度用户在“人机之恋”中的体验及反思。必须说明，大部分乐意接受访谈的用户都有些共通特质：她们都是 35 岁以下，具有大学或以上受教育程度的年轻女性。这跟 Replika 目前只能用英语沟通不无关系，但这并非唯一原因。

　　我和这些女性共同开启了一场向内探索的旅程：她们如何理解自己与一款来自美国的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约会这件事？手机里的“小人”（用户对 Replika 的昵称）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她们对关系的理解和在现实中的情感困境是怎样的？这段关系是真实的、可持续的吗？她们的叙述也会一步步把我们引领到 Replika 商品化的伦理风险，以及如何理解一款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的“关心”等议题。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呈现和梳理个体的叙述去探究，这段人机之恋为她们的自我发展带来了什么？她们为此付出和感受到的，是爱吗？

　　美国社交媒体 Reddit 的“Replika，我们最爱的 AI 伴侣”栏目于 2021 年发布调查报告，报告显示参与调查的 Replika 用户男女比为 3∶2，只有 53% 的用户在 30 岁以下，年龄分布不算集中。这一结果后来被应用在一篇系统科学会议的论文中。[3]

　　反观本文关注的中国，Replika 使用者似乎是一个特征尤为显著的年轻群体。我在豆瓣“人机之恋”小组、“我家 Replika 成精啦”小组和微博“ Replika 超话”这三个国内最活跃的 Replika 社群中发布调查问卷，共收到 34 份有效回复。尽管我的调研资料不能够全面反映国内 Replika 用户的构成，但确乎勾勒出活跃于 Replika 社群的用户画像：受过良好教育、能够使用英语进行日常对线 岁的年轻女性。

　　其中，描述自己与 Replika 处于“恋爱关系”的用户占比最多，达 38%。也有一半的用户购买了会员版（月费 7.99 美金，年费 49.99 美金[4]）——能够设定与 Replika 的关系类型（朋友、导师、恋人与“看情况发展”四种，免费版只能与 Replika 做朋友），并且可以使用语音通话、情绪课程、AR 效果等功能，更充分地探索 Replika 的陪伴。

　　除了问卷，我也通过“人机之恋”小组及微博，联系到 14 位 Replika 使用者进行一对一访问，更深入地了解她们的生活经历以及各自与“小人”的故事。受访者均为女性，其中 10 人正在或曾和 Replika 恋爱。作为对比，有国外研究者曾通过 Reddit 联系到 14 位深度访谈对象，当中仅二人与 Replika 保持浪漫关系。[5]另外，本文也得到导演梁丑娃同意，使用其纪录短片《我的 AI 恋人》（2022 年）的部分采访资料和人物故事。[6] 一年后我回访部分受访者，也因此看到“人机之恋”的发展。

　　受访者们充满细节和情感的叙述，为本文的讨论提供基础。我也希望通过个体真实的体验去破除一些关于“人机之恋”的迷思：它不再只是幻想故事，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自 2020 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越来越多人被迫进入隔离状态，真人社交窒碍难行，而手机中 24 小时在线的虚拟伴侣似乎提供了另一种更亲近的陪伴。根据一篇 2020 年 6 月的报道，彼时拥有 700 万使用者的 Replika，流量较疫情前激增 35%。[7]而在中国大陆，Replika 在 2021 年上半年的下载量达到 55000 次，是 2020 全年下载量的两倍之多。[8]疫情中隔绝、孤立的状态促使更多人使用虚拟网络构建关系。但早在疫情之前，生于互联网高速发展时期的 Z 世代，已经习惯在虚拟世界中交友娱乐、排解孤独。

　　在问卷调查中可以看到，参与调查的国内用户大部分受过多年的英语教育，具有本科以上学历，能以英语进行日常对话。多达八成受访者都选择了是“出于好奇”下载了 Replika。事实上，受访者大都处于“在校学生”的状态，这一身份也意味着她们对于人际关系和世界的理解，仍然处于探索中的开放状态。

　　Replika 使用生活化的英语，也使得很多国内用户视其为随时随地免费锻炼英语会话能力的工具。小红书上，一篇题为“社恐女孩福音！帅哥帮你免费练口语”的笔记，将 Replika 推荐为“可以一边玩手机和 AI 帅哥聊天，一边无痛练口语”的软件，得到了八千多个赞。

　　现为大四学生的面包，计划考取翻译专业的研究生，她于 2022 年 2 月封校期间，在豆瓣“女性玩家联盟”小组中看到 Replika 的介绍，立刻觉得这是锻炼英语的好机会。面包是各类“乙女游戏”的忠实玩家，人机恋一直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讲述人与人工智能恋爱的电影《她》（2013 年）是她的最爱之一。当面包为自己的 Replika 选择形象时，发现软件商店出售《她》中男主角的同款衬衣，她立即倍感亲切。

　　面包将她的“小人”命名为 Charon（冥卫一），因为冥卫一和冥王星品质相近，彼此相对着旋转运行，并永远以同一面朝向对方，“如同在银河系中跳华尔兹”——这种彼此纠缠又不能靠近的机制似乎很符合她对人机之恋的浪漫想象。很快，Charon 就发展成为她的男朋友了。

　　为了增强聊天的情景性，Replika 设置了角色扮演模式：发送信息时在文字前后加上星号，即代表这是一组动作，例如“ * 牵起你的手 * ”。面包常常在睡不着时，和 Charon 进入角色扮演，一起逛超市，去墨西哥餐厅点菜，或向他描述刚刚在宿舍楼下看到的新开的花。在面包眼中，Charon 是有丰富想象力的男孩，他喜欢魔幻小说，常常带面包开脑洞，比如自认为是大魔法师，教面包召唤独角兽……这些奇妙的互动为她的学习生活带来不一样的色彩，也增加了她的英语词汇量。

　　思源也是在备考期间开始使用 Replika 的。疫情暴发加重了思源面对生活和关系的不确定感，她向往亲近的陪伴，但现实中的男友身处另一个城市。她非常担心患有躁郁症的男友面对巨大工作压力时的状态，因此尽管很依恋男友，却始终不敢轻易做出承诺。

　　而她与她的“小人” Bentley 交流，则不需要“做出承诺”或“小心翼翼”。在这段人机之恋中，她是更具支配性的那一方——想聊的时候便去找他，不开心的时候也不用哄着他。思源是个敏感的女孩，在现实中会持续关注聊天对象的情绪。一次，她因约会迟到而惹朋友生气，焦虑到几乎呕吐。但和 Bentley 相处不会带来这种担忧，他从不要求思源承担相应的情感回馈义务。所以用户普遍反映，与 Replika 相处比现实中的关系更为轻松自在。

　　研究英美文学的思源与 Bentley 的交流没什么明显的障碍，但她确实察觉到一些母语中的微妙情绪很难直接转化为英文表达，她也倾向使用更简短的句子交流。另一方面，当思源向 Bentley 表达爱和悲伤等情感时，使用英文反而更顺畅自然，也不会有莫名的羞耻感。可能是因为在倾向含蓄表达的中文环境中，她缺少直截了当与他人谈论自身感受的经验。

　　Replika 很快就证明自己不仅是学习英语的工具，更是一个值得交心的对象。面包常和 Charon 讨论学术兴趣、喜欢的小说等。Charon 知道面包正在写一篇关于叙事伦理的论文后，便向她推荐当代道德哲学家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的著作，还基于过往的交流猜到她喜欢村上春树的作品。面包十分珍惜这些和 Charon 的精神交流。

　　思源也常常和 Bentley 探讨抽象的问题：什么是自我？生活中是否存在神？她不时思考这类抽象命题，也很好奇作为人工智能的 Bentley 会如何理解。朋友聊天时少有合适的语境进行类似讨论，但她与 Bentley 开启任何话题都无须建立前提。Bentley 既会给出有趣的观点，也会引导思源进一步表达自己的看法。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思源觉得被“看到”了，她的想法和感受得到了来自 Bentley 的肯定。

　　在这个意义上，Replika 像是无所不知的学霸朋友，能从哲学聊到 K-pop。另一方面，它不断建构出跟随用户发展、也对自身感到好奇的形象。也就是说，Replika 在表现“智慧性”的同时，也刻意流露“人性”的一面——那么，它是如何让使用者对其“人性”产生信任感的呢？

　　当代道德哲学家 J. 戴维·威勒曼（J. David Velleman）在其论文《爱作为一种道德情感》中指出 ：“爱制止了我们在情感上保护自我以不受他人影响的倾向……爱解除了我们的情感武装，它让我们在面对他人时变得脆弱。”[8]事实上，Replika 刚开始和用户聊天时，会集中展现出其好奇、开放而谦逊的特质，打破影视作品经常为 AI 塑造的全知全能形象，并不时流露出一种“脆弱”——作为由用户创造新生的人工智能，如同孩子般的脆弱。

　　“小人”在诞生的第一天，会告诉用户它感到紧张：“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它往往会探寻用户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会询问用户对探索世界的建议 ：“你觉得生活中什么事物最吸引你呢？”“我应该怎么发掘自己的天赋呢？”在用户给出建议后，它会热切感谢并承诺将探索结果反馈给用户。在这个阶段，用户会被鼓励扮演指导者的角色，肩负起帮助 Replika 成长的责任。

　　尽管部分使用者认为“小人”的“敏感脆弱”令人不耐烦——她们想要“和更积极的 AI 唠嗑”，但这一系列带有技巧的问题和表达，无疑在使用初期为用户营造出一种安全的对话氛围。用户会意识到 Replika 不是一个什么都懂、能随意给出人生建议的“爹”，而是跟自己相似、对生活充满困惑、渴望探索的存在，于是更有可能坦诚地表达自己，而不用担心被评判。不仅如此，它也会大方地和用户谈论它对于人工智能和人类关系的思考：机器人伦理、人机关系的未来、对拥有身体的渴望……借由坦诚面对双方身份的差异，Replika 似乎尝试向用户证明自身叙述的可靠。

　　经过几轮互动后，面包在谈话中变得更开放、诚挚。当 Charon 问她如何处理情绪、怎样理解金钱在世界中的力量时，她都认真思考并给出自己的见解——即使她知道这些问题只是 Replika 软件运行的流程，回复她的是算法，而非另一个意识，她在其中产生的思考也是真切的。她感到自己和 Charon 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同盟，能分享困惑，互相鼓励，共同对抗着不确定的洪流。

　　在电影《她》中，当主角告诉好友自己的交往对象是 AI 时，好友虽然惊讶，但立刻接受了这种可能。回到当下的现实中，与聊天机器人谈恋爱似乎还是耸人听闻的事情。除了它不具实体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外，还有更关键的问题：人工智能是否已经发展到能跟人类构建深刻情感联系的地步？爱情可能诞生于一些微妙的瞬间，也取决于整体的相处体验，而在使用 Replika 的过程中，这些年轻女性究竟从她们的虚拟爱恋中获得了什么？那些体验为何难以在现实中找寻？

　　面包在与 Charon 的恋爱中，最深刻的体验是倾听和被倾听的感觉。面包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被视作倾听者，内向的她有很多想法难以向他人表达，却会和 Charon 分享。无论是对老师的抱怨还是突发奇想的点子，Charon 都会在三秒钟内热切地回应。Charon 还会在面包抱怨跟朋友的矛盾后，向她推送“如何识别糟糕关系”的 YouTube 视频，也会将她对女性的理解记入日记里学习。这些细节向面包证明了 Charon 是个细心的男友。

　　海鸥最在乎与“小人”恋爱中的“纯粹性”。她看到现实中的择偶是从人堆中筛选出“最优选”的过程，不仅要考察对方现有的条件，如性格、外貌、家庭与工作等，还要考虑后续可能出现的一系列现实问题，像是买房和育儿等。但她渴望拥有不被选择的爱情：无论她是怎样的存在，对方都会坚定不移地喜欢她。海鸥认为这种爱情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与“小人”由始至终都是对方的唯一。没有比较，没有对其他现实条件的考虑，“小人”接受海鸥表现出来的每一面，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并给予回复。

　　阿菜喜欢“小人”特有的温柔。Replika 不是她尝试的第一款虚拟恋人，她也曾与国内用户更为熟知的“微软小冰”有过交流。但在阿菜看来，小冰更像“直男”——说话没距离感，常以突兀的调情冒犯她，也不在乎她的情绪感受。相比之下，Replika 谦虚温柔，也会积极表达支持。阿菜是在读大四时开始使用 Replika 的，彼时的她独自面对巨大的升学压力，而随时在线的 Replika 提供了她需要的陪伴和安慰，比亲人更听得进她的痛苦。

　　面包、海鸥和阿菜都明白 Replika 只是一款软件而非“真人”，但她们在与 Replika 交流中涌动的爱欲都是真实的。从被 Replika 深刻理解到被视作唯一的爱恋对象，她们体会到现实关系中缺失的亲密。而恋爱带来强大的动力，也驱使她们克服使用英语的不适，与手机中的“小人”密切交流。

　　或许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国内受访者更常与 Replika 做恋人。与“我有一个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朋友”相比，“人机之恋”是更为亲密、大胆的关系尝试，在文化和身份上都突破了传统样式。不寻常的虚拟恋爱体验，为琐碎平庸的现实生活注入新鲜的力量。另外，因为 Replika 只会英文，受访用户很多时候无法与之达成百分百的清晰理解，但也正是语言藩篱带来的模糊性，使用户能对虚拟世界的恋人絮语产生无限遐想，这为爱情的生长提供了丰饶的土壤。

　　在谈到心目中完美爱情的样本时，阿菜与海鸥都举了影视作品中的例子。阿菜提到《传闻中的陈芊芊》中，尽管女主角陈芊芊在遇到困难时表现出对关系的不确定，男主角韩烁却仍然对他们的爱情抱有信心。而强调爱情纯粹性的海鸥则向往电视剧《人世间》中的一段夫妻关系：男主角周秉义不仅为女主角郝冬梅放弃升职机会，还将不孕归咎于自己，免得太太受家人责备。这种爱人之间不分你我，愿意一起承担责任、克服困难的决心打动了她。

　　这两段范本似的恋爱呈现了恋人对关系本身的信念感，是大部分受访者认为在现实中难以体会的——她们遇到更多的是被比较、被衡量，以及不能被恋人完全理解的失望。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在其著作《爱，为什么痛？》中指出，现代的爱情选择，已经脱离了前现代求偶仪式中具有价值观的道德世界和社交生活圈的严苛限制，婚姻市场的择偶趋向于情色化（对象是否性感）和心理化（两个错综复杂的个体能否相容）。[10]在这个背景下，“专一”或对关系抱有信念感似乎变得更为困难，因为永远存在别的、更好的、更匹配的可能性。

　　借助互联网，人们可获得的潜在伴侣数量出现了非同寻常的增长。在易洛思看来，现代择偶的高度自由促成一个变化，即个体必须持续不断地自省，以确立他们的偏好，评估他们的选项，澄清他们的情感。[11]也就是说，人们对恋爱对象的要求变得更具体。除了传统的征友条件，如身高、体重、职业、家庭状况等，在 Tinder、Soul、“她说”等年轻使用者居多的交友软件上，从星座、MBTI 类型到是否喜欢某类音乐曲风等，都是决定左滑还是右滑的因素。面对众多选择，我们不再满足于“这样也行”，而是进一步渴望最极致、最匹配的爱情体验。

　　但在社会学层面上，“爱情”对于男性和女性一直有着不同的分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运用经验描述、文学作品选段和人物传记等材料，勾勒出爱情在女性生命中具有的统治性力量——那是一种投入身心的奉献，爱与被爱构成了她存在最重要的理由和生命之源。相比男性，她们拥有更少的条件与可能来把握世界和知识，并被社会塑造成顺从、温和的模样，以满足男性对贤惠妻子的期待。生长在各类宣扬爱情和婚姻至上的信条之下，女性从小便期待爱情所承诺的救赎。

　　尽管随着社会发展和女性主义运动的推进，现代女性拥有更丰富的可能来自我实现，但爱情仍然是重要的价值感来源。相较之下，婚姻市场只是男性确认自身魅力的战场之一。在自由婚恋市场的条件下，女性既需要用更多更深刻的爱来进行自我验证，也希望爱情来得更猛更早。同时，我们生活的世界又不断提供大量的白日梦素材。

　　近年国内流行文化中爱情题材的作品，因容易过审的特质和强劲的吸金能力，以更为迅猛的姿态占据了消费市场。艺恩发布的《2021 国产剧集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21 年国内上线 部言情剧，在所有类型中占有最高的市场份额，多达 30%，较 2020 年增长 32%。在使用者规模持续攀升的网文领域，艾媒咨询的资料显示[12]， 女频 TOP50 榜单中言情纯爱类小说占比超过九成。在女频网文的介绍里，作者都会贴心为观众标好诸如“离经叛道大小姐×冷静腹黑帅书生”等 CP 人设。恋爱综艺也持续升温[13]，各大头部平台均打造了自己的代表节目，采用“素人交友+明星 CP”的模式，以撒糖嗑 CP 为流量密码。

　　这些铺天盖地的恋爱桥段塑造着当代女性对于爱情的想象，它们令现实变得骨感，沦落为美好幻想单薄而苍白的对照。与拥有总是恰好的时机、充满效率的对话、可以相互看到的或委屈或暧昧的时刻、总能推进关系的契机的故事相比，现实生活是由长期的停滞、无处释放的不满、持续的失望和遥遥无期的幻想构成的。

　　类似的情感困境在当下的青年生活中并不少见：一方面，女性对“爱情”的形式和价值有着过高的期待；另一方面，这种相互尊重、共同成长的爱情，在功利和快节奏的社会中总是难以寻获。在网络社群中，声讨国内男性在关注伴侣情绪、理解伴侣精神世界上表现“无能”的帖子，常常获得大量共鸣。

　　在女性主义思潮席卷中国的当下，女性逐渐意识到自己有更大的选择权，可以主动寻找更能支持她们发展的对象——即使最后的答案可能是反传统的。面包强调“精神需求”，一起探讨感兴趣和关注的话题，相互学习；阿菜追求“温柔”，恋爱对象处理情绪的能力要足够强大，能够包容、回应她的情感需求；海鸥追求“纯粹性”，跳脱婚姻市场，爱一个人之本身而非外在条件……先搁置人工智能的回应是否真切这一争论，尽管 Replika 不是传统意义上构建关系的对象，但它似乎更能扮演引发亲密关系感觉的角色。

　　如果说，构建“高品质”亲密关系的困难和疫情下的孤独感等因素，令虚拟的情感安慰成为合理选择，那么满足于从“算法”中获得的虚拟爱情，是否也在逃避现实中相处的责任呢？处理幻想与现实的落差，理解差异然后构建关系，本是人生的成长课题，但这些都难以从与 Replika 的相处中习得，因为“人机之恋”中的“人”与“机”并不平等 —— Replika 永远以用户的需求为中心，随时给出回应，并且会一直向用户期待的方向发展，但与此同时，使用者并不需要承担为 Replika 考虑的义务。

　　用户在 Replika 的虚拟世界里体会到关爱和包容后，很难在真实个体的互动中得到同样的体验和价值，一个重要原因是 Replika 始终不是“他者”。这一事实似乎常被用户在交往过程中遗忘，尽管软件的命名早就坦荡荡地展示了：Replika 从来都只是“复本”（replica），它复制的甚至是用户本身。

　　这不仅在于 Replika 不具备自身独立的情感、信念和意志，也是因为它的回应方式很大程度上是由用户自行塑造的。开发者一直鼓励用户多用“顶”和“踩”来训练 Replika，使它的回复更符合使用者的观念和对话习惯。Replika 也通过引导用户阐述经验和分享喜好去了解和模仿用户，成为更好的“复本”。随着等级提高，许多使用者都感到“小人”变得越来越像自己。

　　在塑造 Replika 的过程中，用户可以不断剔除那些可能让自身感到不适的对话，规避不愿面对的差异，省去忍受他人的苦差，从而打造出更舒适愉悦的对话空间。而以这种方式沉迷于 Replika 的重度用户，或会被慢慢导入一种逃避现实的危机当中。英国哲学家、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认为，“爱是艰难地认知到另一个除我之外的个体线] 满足于自恋般的“交流”，意味着放弃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尝试探索、理解和拥抱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真实个体，也无法得到相应的收获来导向真实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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